封面新闻记者 林梦晴
“你知道你的视频外流了吗？”
一条突如其来的私信，让戴丽发现自己的私密照片被上传至境外社交平台，与众多女性的隐私信息被一同公开交易。
这个名为“Maskpark”的平台，拥有超过10万用户，但在受害者、爆料人的讲述中，这里只是冰山一角，从针孔摄像头贩卖到AI换脸技术，从家庭监控破解到社交账号入侵，一条完整的隐私侵犯产业链正在多个境外平台野蛮生长。
Maskpark：犯罪滋生的温床
“你知道你的视频外流了吗？”今年5月，当戴丽在社交平台接到这条私信时，以为只是骚扰信息，直到对方甩来一条链接，“你有没有Telegram，我直接给你发。”
戴丽收到的私信/图源受访对象
Telegram，这是一款在全球范围内使用的跨平台即时通讯软件，支持用户交换加密与自毁消息。其用户可创建多达20万人的群组，向无限制的受众传播信息。因此，它也被部分人视为犯罪、暴力滋生的温床。
戴丽点开链接，一张紫色面具脸的图标跳出，频道名为“Maskpark”。随后在私信者发来的聊天记录里，她看到自己的生活照、私密照和亲密视频，总共22份。
戴丽很难概述那一瞬间的感受，“震惊、愤怒、伤心，感觉快气炸了。”她一眼认出，大部分是前男友的偷拍。私信者告诉她，被曝光的不仅是照片视频，还有她的联系方式、社交账号——他们在交易女友的私密照。
所以，受害者不只戴丽一个：陌生女性、10岁的妹妹、20岁的女朋友、50岁的丈母娘……戴丽看到，各年龄段的女性以各种身份出现在Maskpark，其私密照、联系方式被大范围传播。她试图添加部分受害者，但弹出的总是“无法以此形式添加为好友”或“此ID已注销”。
“她们可能被频繁骚扰，已经换了手机号或账号。”戴丽不意外，这也是她的做法。
戴丽注意到，这里流传的大多是偷拍素材。摄像头藏在厕所、酒店和地铁的暗处，还有最亲密的人手里。deepfake的AI换脸功能也可使用，各种伪造的私密照片在此生成，还充斥着售卖针孔摄像头、交易色情电影等各种买卖……频道由此延伸出数十个不同色情主题的群组，信息弹窗24小时响动，一天可达上千条。
用户数量在迅猛膨胀，“5月我进Maskpark时，群聊成员是8万，截至上周已达10万”。由于Telegram无法截屏、录屏，戴丽用另一部手机录下聊天群组的界面，滑了15秒都没滑到底。
Maskpark的群聊界面/图源受访对象
她回忆，“Maskpark的使用者基本是男性。”他们使用中文聊天，也偶尔介绍自己的家乡，来自国内各个省份。年龄分布广泛，有中年男性，20多岁的年轻人，也有未成年的高中生。
戴丽加入频道两个月后，从事用户研究多年的张芒也关注到Maskpark。7月25日，她用Telegram的数据工具TGstat，对该频道进行可视化分析。据其提供的数据，Maskpark成立于2021年6月，主要靠偷拍内容达成31万粉，于2024年12月被封停。但其名下还有防丢号、论坛号等多个关联账号，几乎每个都有约8万的粉丝。今年3月，Maskpark重新起号，4个月涨粉8万。平均每篇帖子有3.5万观看，每天有40万来访。
张芒告诉封面新闻记者，“Maskpark大大小小的账号加在一起，加上40万来访，用户数可能不是10万，而是60万。”据韩媒报道，此前甚嚣尘上的韩国“N号房”，在Telegram的会员人数合计约26万。
以上数据仍待进一步核实。
这个庞大的隐秘之地，对风吹草动尤其敏感。戴丽称，该频道曾开设防丢的备用网址，但随着Maskpark几度冲上热搜，目前备用网址已经失效。
7月18日，她看到Maskpark显示改名中，之后无法再搜索到。张芒提供的数据显示了频道的后续动向，7月19日起，Maskpark粉丝数开始减少，截至25日，最终数量基本停留在8.6万。
25日，记者查询TGstat平台发现官方通告，“树洞唯一频道@Maskpark 由于近期热点原因已经将频道设为私人频道，现为会员邀请制模式，双向联系。”
难以取证的隐秘犯罪
Maskpark，只是众多偷拍群组中的一个。
7月25日，报料人梁先生告诉记者，他曾应同事邀请进入数个色情网站。在网站自带的聊天群组中，他发现有网友分享偷拍手段，包括男扮女装进女厕所安装针孔摄像头，在鞋上装微型摄像头偷拍裙底等等。梁先生从中了解到，偷拍者会使用特殊偷拍软件，照片不会存储在对方相册内，因此难以举证。
他还透露，有黑客自称能破解家庭监控摄像头；如果有女生微信，可以黑进她们相册，寻找私密照片。这些素材随即成为网站上明码标价的商品。
偷拍之外，梁先生提供的网址还有其他严重违法视频。他表示这些网站均是境外IP，难以举报打击，只能转告身边女性注意防范。
戴丽也遇到同样的困境。在发现被偷拍的第一时间，她找前男友对峙，对方在一再追问下松了口。“不只是Maskpark，他还在其他境外平台传播我的照片视频。”戴丽说。
由于前男友已移民加拿大，戴丽在加拿大联邦警署报警，却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她猜测，对峙后，前男友或已全平台删除照片视频，“那些境外平台留不下痕迹。”
她向网信办举报Maskpark平台，网警向她取证后坦言，这些平台只要一个虚拟手机号，不用实名认证即可注册，用户也是匿名发言，抓人存在难度。
律师解读：跨境犯罪的监管空白
行为人在境外论坛上传播女性私密照片，是否归我国管辖？盈科全球总部合伙人周垂坤律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无论从属地管辖还是属人管辖原则出发，前述违法犯罪行为均在我国《刑法》的管辖范围内。
他指出，根据相关司法解释，网络犯罪案件的管辖范围很广，包括服务器所在地、网络服务商所在地、受害系统及其管理者所在地、案件相关人员使用的网络系统所在地，以及受害人被侵害时的所在地和财产损失发生地等多个地点。
因此，只要违法犯罪行为使用了我国境内的服务器，即使IP地址显示在境外，服务器所在地的公安机关也有管辖权。同时按属人管辖原则，只要犯罪行为人是我国公民，便可适用我国《刑法》加以处罚。
周垂坤表示，此类跨境案件的核心困难在于，国家司法机构在领土之外通常没有执法权。如何在一国主权和法律框架内，协调他国的法律、程序、资源和意愿，需要依赖国际条约、双边协议、多边合作机制等制度。案件往往要经历漫长的外交及司法互助程序。
加之Telegram等多个境外社交平台支持“自毁消息”或“阅后即焚”功能，即使用户及时举报，后台也无法保全原始文件，加剧了取证难度。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丁金坤进一步分析了前述行为涉及的相关罪名及其法律漏洞。
“首先，偷拍并上传女性私密照片，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2条属散布他人隐私的行为，最高处以十日以下拘留和五百元以下罚款。”丁金坤指出，若是偷拍私密部位，社会危害性大，该处罚较轻，应将此类行为纳入刑法。而《刑法》第284条规定的“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仅限于专用器材，丁金坤认为非专业器材的偷拍私密行为也应列入处罚。
其次，若上传私密内容涉及淫秽，可能触犯《刑法》第364条“传播淫秽物品罪”，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但该罪名要求内容必须达到“淫秽”标准，且需要“情节严重”。
另外，若用淫秽视频牟利，还可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入罪标准是违法所得5000元以上。若违法所得达到12.5万元以上，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可能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丁金坤特别强调，AI合成真人不雅照片的制作与传播行为，在我国法律尚是空白。同时对于境外平台，我国法律虽然明确了管辖权，但在实际操作中面临技术、程序、执行等多重障碍，急需建立更有效的跨境执法合作机制。
基于以上问题，他建议对偷拍上传专门立法：
其一，赋予司法机关直接要求平台删除违法内容的权力，无论平台位于境内外，均须在限期内移除相关材料，违者可追究平台及管理者的法律责任。
其二，增设“偷拍私密照片或视频罪”。只要实施偷拍私密部位行为，无论是否传播均构成犯罪。
其三，增设“未经同意发布私密照片或视频罪”。只要偷拍私密部位，无论是否外传，都构成犯罪。
其四，创设“制作传播虚假私密影像罪”。将AI合成等技术手段制作的虚假私密内容及其传播行为一并纳入刑法打击范围。
法律的触角在艰难延伸，那些被围猎的私密影像，仍在加密的暗网里等待归途。
（文中戴丽、张芒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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